Hazelc

How can you be in hell when you are in my heart

幸运星||博晴||现代paro

原著向现代paro(

 

我亲友听了我的脑洞后给我写了小段子,我给删删改改又添了几笔写成了柒。《 荒城之月》下的词也非我著,出处忘了……


一如既往地胡说八道逻辑喂鸡,OOC、语死早都归我。

 

还有一些话我写在评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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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博雅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幸运在哪里?要是被问到这种话,他八成会腼腆地解释。说来惭愧,都是一些在别人看来稍显不幸的地方。

 

他幸运在年幼时坐在公园爬架上发呆,一不小心跌下来能角度清奇地摔在草地上;和同学去山野郊游,不小心迷了路,踌躇着转个弯就柳暗花明;晚上路过街口,手机“啪嗒”一声从口袋里跑出来掉在地上,他停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去捡,就看见一辆失控的汽车自他面前飞驰出残影,扑进街边商铺撞得稀烂。

 

此类事情发生的多了,他的父母都快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源博雅倒是乐观地心怀感激,以为是神明庇佑,在市井小巷看到供奉稻荷神使的神龛都要买份油炸豆腐皮献上,双手合十地在心里道声谢谢,更别说闲暇时间就跑去住家附近的神社帮忙打杂了。

 

贩卖风铃的小车从神社前晃荡而过,叮叮当当,清脆入耳,他的童年似乎就在这风铃声中流淌过去了。

 

他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意识到,一直以来庇佑他的并非神明,而是某个似乎真实存在的“人”。那天他刚结束社团活动,一心想着今天新学的曲子,走着走着就偏离了通学路,走到了他小时候常去的市井小巷里。反正能走回去的对吧。源博雅这么想着就没在意,握着笛身的手指在上面灵活地起舞,回忆着指法。一条小巷两旁挤满了盆栽花草和门面狭窄的店铺,头顶的招牌跨越时代的层次不齐,这里的店面多是深夜经营,现在大多尚在沉睡还未妖娆活络起来。源博雅没有路过人,倒是路过了一只晒着黄昏的老猫,再往前走两步,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带着不该有的回音,急匆匆地撞进他的脑子。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只花盆便从天而降在他面前摔了个粉身碎骨。老猫尖叫着跑了,泥土散了一地,栀子花气息奄奄地露出了根茎,源博雅惊吓之余睁大眼睛抬头去寻这祸端的来处,要不是他及时停了下来,地上的就是他的血而不是土了。

 

不小的动静引出了拉门的声响,一家深夜才开张的居酒屋的老板走到他面前,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狼藉,问他有没有受伤。

 

源博雅摇了摇头:

 

“幸亏自己及时停了脚。”

 

“小伙子你真是命大。”

 

老板带着他回了店里,从冰箱里拾掇出一杯柠檬水来给他,源博雅双手焐着玻璃杯,希望冰冷能把自己的那点仅剩的惊惶压下去,他冲老板感激地笑了笑:

 

“还好吧,这种事情我遇到的还不少。”

“那你为什么及时停了下来?”

 

这一问源博雅倒是愣住了:

 

“因为我好像听见有谁在喊我的名字。”

 

“哦?那真是奇了,声音熟悉么?”

 

源博雅的心思重了下来:

 

“唔……第一次听到,但总觉得……挺熟悉的?”

 

老板呵呵地笑起来:

 

“那大概是去世的人在庇佑你啊,你有什么过世的亲人么?”

 

源博雅眨了眨迷惑的眼睛,一时间没有了头绪。

 

 

 

 

哪个离世的亲人能如此庇佑他?隔代的亲属几乎都是在他出生之前就过世了的,没见过面,缺少感情基础。而且……回家后的源博雅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头顶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脸上。而且那个声音清亮又年轻,让他一时间想到了流经山野的月光。长久以来的好奇心在这个黄昏充分地发酵,他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人”为何要如此眷顾自己?源博雅在相信这个“人”的确存在的前提下,对之衍生出了诸多好感,一种好似错觉的熟悉,让他明确了自己要和这个“人”认识的愿望。

 

找灵媒?还是找神官,或者是阴阳师?

 

源博雅翻了个身,视线斜倒着落到了自己的书桌上。这样可能会吓到那个“人”,它……不对,应该是他,对自己眷顾已久,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源博雅摇了摇头,心想还是试探着与他对话。慢慢来吧,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朋友,不妨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他听,说不定时间长了,就能得到回应呢?

 

是的,虽然源博雅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但因为一心扑在笛子上,性情不够圆滑,再加之有时候说话太直,他鲜有至交之友,有些话自然是无处可诉。现在可好,终于有人能够“听”他说些想说的。于是很多个独处的黄昏或夜晚,当源博雅坐在自家宅邸的外廊,对着空气倾诉或者练习时,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的确有人坐在离他不远的阴影里,安静地听他说话听他吹笛。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明明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却还是觉得所有寂寞都被一份莫名的熟悉无声驯服,好像这个场景曾上演千百万遍,四季轮转、岁岁年年,他都有人缄默着陪伴。

 

 

源博雅之所以叫源博雅,是因为他那个崇拜雅乐之神的父亲,仿佛也的确是被名字这世间最短的咒语赋予了力量一般,他自小喜欢雅乐,靠着令人艳羡的天赋和相对笨拙的勤奋,管弦无所不能,年纪尚轻便在乐坛大放异彩,出过专辑,参过乐团,办过演奏会,名噪一时。然而他却在声名最旺的时候选择不再商演,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大学应聘,成为了一位艺大音乐系邦乐科的执教老师。

 

金钱名利与源博雅而言并不重要,教教学生雅乐,有时候也去能乐那边听听课串串场,他是乐得这样安逸地生活的。因为过硬的音乐素养,不少学生憧憬于他,源博雅倾其所能地教授他们技艺,与此同时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许多。他的这些学生,其实很好分类,或者说其中一类的特点实在太过明显,不用人分,自成一体。他们拥有年轻的容貌,身形仪态却无一例外地古老优雅,活了二十几年,身上的定式也活了二十几年,举手投足都是传统留下的残影。音乐一旦响起,这特点就更加明显,那些古老的技艺要借着这些年轻的躯体还魂,浩浩荡荡地穿过沧桑百年,拥挤到这舞台上,忘却自己早已苟延残喘在这时代的事实,再结结实实风光一会。然后等大幕落下,他的学生们走进后台,带着妆容疲惫一笑,身上的汗水都是宿命清苦的味道。

就是这种味道,让他们靠着嗅觉辨别自己的同类,连眼神交流都不需要。但偶然的,源博雅发现他们似乎把自己也划归了进去。

 

他觉得莫名其妙,回去玩笑般地跟他的朋友讲。是的,他已经把那个“人”称作朋友了。他说,雅乐是我自己选的,而他们是诞生在那个家族之时就注定要传承技艺的,我们并不是同类。他的朋友一如既往地沉默,但他觉得他似乎是摇了摇头,不同意自己的说法。

 

 

得到回应这件事发生得出乎源博雅意料。他深夜痛苦得无法入睡,披着外披坐在外廊上呆呆地望那轮残月。白日他参加了一个葬礼,所葬的德子是他的一个学生,也是他暗自钦慕之人,就是这样一个温婉的女子,杀了抛弃自己的未婚夫后决然自尽。源博雅低喃着讲述了有关德子的事,每字每句都带着自己的红玫瑰被人当做蚊子血糟蹋了的肝肠寸断,然后在外廊枯坐了一夜,坐到月上中天,坐到旭日东升,才浑浑噩噩回到卧室,睡了个昏天黑地。

 

一觉醒来,他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要去找点水润润自己干枯的喉咙,路过餐桌时却看到上面放着一张带字的白纸。他觉得古怪,便拿起来读。上面的字迹有些别扭,好像并不会用钢笔,写的又全是汉字,他磕磕绊绊认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写了什么,遣词造句古朴典雅,但确确实实是在安慰自己,劝慰自己莫过伤心。

 

他愣怔了一会儿,拿着那张白纸,觉得自己因为伤感而沉重的心脏跳跃得快了几拍。

 

他终于得到回应了。

 

这件事多少将他的注意力分散了些许,不至于长时间陷入苦楚无法自拔。源博雅根据留言,分析出他的朋友应该是生活年代久远,特地帮他准备了极细的毛笔和陆奥纸,几乎就是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再和自己“交谈”几句。对方也似乎希望他早日摆脱这诛心苦楚,话虽不多,但几乎每日,源博雅都能在书桌上见到新的留言。

 

每日的这点期待冲散了他悲伤的一角,他也自救般和他的朋友多讲些开心的事情,并一直真诚地感谢他。就这样一人说,一人写,过了一两个星期,源博雅也能将所有的遗憾与伤感全收拾好存放心底了。他回想起少年时的自己在那个黄昏中发酵出的好奇,发现过了那么多年,那份好奇更加醇厚,源博雅试探着问起他是何时代的人,在深夜里像问候一位来自远方的客。

 

“平安时代”

 

第二天源博雅拿起留言,抬手摸了摸自己无须的下巴,稍显惊讶。他又问他姓名。

 

“安倍晴明”

 

这回源博雅看着留言,瞠目结舌。

 

 

源博雅的心里山呼海啸、风起云涌,一天的课都是勉强稳住心思才上的好,回到家后思绪简直要爆出脑袋。这个答案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安倍晴明,平安时代的安倍晴明,除了那个神话一般的大阴阳师还有哪个安倍晴明?源博雅感到一阵混乱的晕眩,与此同时莫名的伤感也隐隐绰绰随之衍生。他还是要继续问的,问他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护佑多年,出于对前人的尊敬,源博雅也开始落书,但他依旧将他当做多年好友,口吻不甚庄重的亲切。

 

“您似故人”

 

他就是靠着这四个字护佑了他那么多年么?平安时代离他太过遥远,如今的他,只有从史书和文物上才能窥得它典雅而晦暗的一角,那他一路踏着时间走来,就是为了“故人”么?

 

源博雅提笔又问,这次他不过一会儿就得到了回答,那个“是”字,是他亲眼看见他“写”出来的。

 

“为何久等至此?”

 

“有言相告。”

 

纸上的汉字笔触丰秀,源博雅却看得所有莫名的伤感都有了归所。

 

突然间的共情,让他感觉千百年的光阴都加诸己身,周身那密不透风的孤寂和黑暗啊,仿佛在世间流浪了千百年的灵魂是他一样。那么长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来?那么深重的孤寂,他又是怎么忍受得了?孑然一身地徘徊于此世,肉体早陨,灵魂吃得住时间消磨么?吃得住就一直等,吃不住就等到魂飞魄散么?源博雅的思想被抽打起来,某一瞬间,他甚至被突如其来的痛惜堵得说不上话来。

 

他不希望他就此消失。

 

就算他去轮回此生不再相言,他也不希望他守着无谓的希冀等到再“死”一次。

 

故人已逝,就再无故人。

 

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了。

 

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劝着另一个灵魂,但是那个灵魂根本听不到。

 

于是沉默到深夜的源博雅,一个人踱到了外廊下,他准确无误地望向他的朋友所在的阴影,吐露出的言语无比真切:

 

“我并非您的故人。”

 

“我想您的故人应该也不希望您如此孤独地飘零在这陌生的人世,飘零那么久。”

 

“去轮回吧,不要再等了,晴明。”

 

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得出乎源博雅意料,那称呼那口吻,仿佛是别人借由他之口在对他的朋友说一样。

 

源博雅说话做事,向来不带多余的目的,无心又纯粹,但就是这种纯粹,让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意外的救赎,也完成了一场又一场兵不血刃的屠杀。夜风萧瑟,十二月的夜晚,连月光都冷得彻骨,他望向那片阴影,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又是这种粘稠而又浓郁的黑暗。

 

灌注四肢百骸,浸泡五脏六腑,安倍晴明想起了那块曾被他捏在指中对着阳光的琥珀,他现在也是个看似鲜活其实早已死去的标本,蜷缩着被凝固在黑暗里,动弹不得。

 

其实黑暗于他而言,实在可以称得上亲密已久,他在世间行吟游荡了不知多少年,沉睡在这樱树神木里不知多少年,肉体经不起岁月消磨,灵魂却可以历久弥新,只不过鲜能见得阳光,须得常年与黑暗和解。

 

曾经的阴阳师,如今却鲜能见光,贺茂保宪要是知道自己这幅模样,还不晓得要怎样嘲笑呢,要是换做源博雅……

 

想到此处,安倍晴明自嘲的笑容突然就僵硬在了脸上,他细长的眼睫颤了颤,眼睛落寞了下来。

 

他不会知道的。

 

他怎么会知道呢,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多么清醒的人,世事、人心、无不看得通透。可清醒了一生的人,突然执念起来就盲目了个天昏地暗,某些从源博雅离世那刻起便萌生的想法,年深月久地一点一点浸透每一寸灵魂。以至于他站在鬼影幢幢的阴曹地府,凝视着手里那碗要剥离他所有记忆的汤药时,被刺痛得无声地歇斯底里起来。

 

不能忘记,他还想再见他一面。怎么能忘记,他还有话没来及对他说。要他割离与他有关的记忆,那还不如让名为“安倍晴明”的灵魂就此消散来的要好。

 

于是,这点执念支撑着他的魂魄,岁月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多少年,又多少年,不管是睡是醒,他总在等着。不论是黑暗,还是寂寞,他都能与之相处的很好。有时候把记忆摊开在月色下晒一晒,他也能弯起眉眼,笑得甚是开心,只是偶尔回顾到某些他生前遗漏的细节,那笑容就淡下去,换痛惜浮上来。

 

有时候是想起了偶然接触到的源博雅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时候是想起了他挡在自己身前时扶在刀柄上的手,细枝末节中潜藏的情愫被他通过回忆的方式解读出的越多他就越是痛苦,身为鬼魂感受不到的冷都被他尝了个透彻。

 

生前的他们,竟没人知道自己对彼此的感情是什么。

 

要告诉他的。安倍晴明这么对自己说。不然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是等到了,那个人与源博雅有一模一样的名字,一模一样的容貌,甚至一模一样的性格,他几乎要以为,他就是源博雅了,可年深月久的自欺欺人和粉饰太平被这个源博雅一句话就撕开了道口子。

 

“我并非您的故人”。

 

并非故人,并非故人,他的故人是由他承接过的每一片星光,他吹奏过的每一个音符组成的,要途径同样的山,同样的水,同样的思想,同样的人才能走出那个他所认识的源博雅来。可斗转星移,早已物是人非,时代都轮换了几茬,他上哪儿去找他的源博雅来?

 

再也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

 

错过的人,没说出口的话,再耗费千百年也不会遇到,也没机会说出口。

 

这种事情他安倍晴明不明白么?

 

他明白得紧,他再明白不过了。一切清醒都被执念蛊惑,千百年的时光苍白得像个笑话。

 

身为鬼魂,他是没有法子哭的。于是本已凋零的樱树神木突然张牙舞爪地在风中疯长,枝丫像无数绿色的河流,铺天盖地向着天空延展,没过一会儿,这棵活了千百年的树就像耗尽了所有生命一样委顿下来,枝叶落在地上才枯萎,在周围铺陈了一地的凄凉。



柒*  

 

源博雅已经好几天没收到安倍晴明的留言了,别说是留言,他连他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他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空落得发疼,手里的笛子千斤重,天上的明月又冷又薄凉。

 

他坐在自家宅邸的外廊上,呵出一口淡淡的白烟,外廊相对的小小庭院像是从山野里裁下了一角,乱中有序,杂中带雅,他从小就喜欢坐在外廊练习吹笛子,家里要是没人,他就跑去附近神社的樱树神木下乘着凉荫练。

 

以前总有人听,现在却没有了。

 

源博雅眉眼皆垂,起势吹奏一曲《荒城之月》*来。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

 

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

 

昔日繁华今何在,故人知何方?

 

何时有了风,何时有了云,何时有了悠悠笛声,随着纷扬细雪,自遥遥天际迢递而来。

 

又是何时,冥冥鬼魂幽然现身,安坐在他身侧凝望这不速之雪。

 

乌帽,白衣,面若白狐,红唇似血。

 

千年之前名震一方的阴阳师,如今只剩一缕幽魂。

 

鬼魂将手伸出外廊,似想承接一片落雪,雪花却纷纷穿过他的身体,落进外廊,化作雪水。他的眉向上微挑,眸中落有天光,映着沉静而下的细雪,嘴角的笑意温柔而又无奈。

 

“他看不下去了,亲自来接我,却又怪我。”

 

源博雅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预感到了什么,一时间的惊喜、惊愕、忧虑、悲伤通通涌上,凝蓄成一股在他胸膛肆意冲撞的力量,撞碎了语言,撞疼了胸腔,撞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拉住那片盈满雪色的衣袂,好像拉住了,他就能寻得安心,他就能不走了。

 

真是奇怪,不是他希望他去往生的么?

 

可是他的指尖上只有风的触感,光滑而又冰冷,沿着神经末梢流溯到脊柱,冷得他眼泪不知何时盈满眼眶。

 

终于有一片白雪,落上了鬼魂的指尖,雪粒纯白无垢,像极了他记忆里故友的灵魂。

 

“至始至终都是个好汉子呐。”

 

鬼魂垂下眉眼,笑容舒展开来,他是无法哭的,只能注视着指尖的雪化作眼泪。他发自内心地感叹着,身形却愈发透明,渐渐消失在纷飞的雪中。

 

“你也是啊……”

 

源博雅看着他消失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谢谢你,但是再见了。”

 

 

 

这个夏天热得出奇,热浪在空气中翻滚,浓烈的阳光被倾倒在建筑物上,砸在路边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绿化上,砸得迫不得已站在室外的人不是面目可憎就是面无表情,一个个快步疾走着落荒而逃。

 

到了黄昏之时,一天的暑气才有偃旗息鼓的趋势,濒死的太阳挣扎在遥远的天际线上,染得掠过的云彩一身腥红。源博雅盘腿坐在神社巨大的樱花神木下,书包和黄色的帽子都放在一边,他抱着胳膊,瞪着架在自己双膝上的那支笛子,眉头紧蹙,想不出这曲子为什么……那么难吹。

 

他越想越觉得气愤,不由自主嘟囔起了嘴,一副与别的孩子赌气的架势。源博雅不愿服输,拿起笛子递到嘴边又吹起了传统雅乐《长庆子》的片段。笛声逸散在暑热未消的空气里,却没有半点光滑飘逸的质感,蓄满了恼人的暑热,如同飞虫在半空嗡嗡乱转,又突然戛然而止,坠落到了尘土里。

 

孩子吹得满头是汗,汗水洇进眼睛里逼出一汪不甘的泪来。源博雅狠狠用手背抹了把脸,又从背带短裤的口袋里翻出手帕擦干了手,擦干了笛身。他再次将笛子横置与唇前,深深呼吸,再次吹奏,可那笛声一如既往地没能轻盈起飞,这次不仅是笛声,连笛子都远远地摔在了地上。

 

小孩子嘴角下撇,原本全靠倔强撑着不落的眼泪都跌了下来。太难了……他年纪尚小,气息根本撑不起《长庆子》悠长飘逸的调子,可他就是想吹,想吹得好些,吹得不那么糟,但练习了那么多遍,还是一塌糊涂。

 

源博雅越哭越难受,越哭越委屈,第一次和父亲去看舞乐会的场景历历在目,谢幕时会场中升腾而起的退幕曲由萦在耳。那时他睁大眼睛看着台上身穿狩衣头戴高帽的乐师演奏,完全陌生的时代似乎在那一刻扑面而来。退场之后拉着父亲的手仰头问到退幕曲的名字,父亲大喜,一把将他抱起欢愉地告诉他退幕曲为《长庆子》,为千年之前与他同名之人所著。他犹记那时那一瞬间的梦幻之感,现在却只剩失落。

 

“是谁把《长庆子》吹成了这个样子……”

 

突然响起的话语吓了孩子一跳,他猛然抬起头来寻找声源,看见一名男子站在躺在地上的笛子旁边。四目相接时,源博雅没由来地感到呼吸一窒,连抹去脸上眼泪的动作都忘了。

 

乌帽、白衣、面若白狐、红唇似血。

 

是神社的神官么?还是行游世间的仙人? 

 

“你……”

 

本来是要责备他的吧,孩子这般想着,可现在……

 

可现在那温润又狡黠的眉目间为什么隐约浮现出了久别重逢的动容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

 

“源……源博雅。”

 

“源博雅啊,和前人的名字一样呢。”

 

男子垂下目光,注视着他,红唇微动,缓慢优雅地吐露出字句,念到名字时像初念那般谨慎,又像念过千万遍般熟稔,音节里带着一丝颤抖,奇怪又神秘。

 

孩子回过神,匆忙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泪都擦了个干净,便没有看到对方俯身试图拾取笛子,白皙细长的手指却生生穿过笛身的场景。

 

“家父是雅乐之神的崇拜者。”

 

“原来如此。”

 

能和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谈论这些事情么?源博雅不知道,但不知为何这第一次见面的人会这般让他心生亲近。

 

大概是因为……相由心生?

 

小孩子眨眨眼睛,给了自己一个理由,默认了他不是坏人的假设。

 

男子笑了起来,煞是好看的眉眼间春风一度皆是笑意。他竖起两指立于唇边念了什么,源博雅见他俯身将笛子捡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手帕掸了掸灰尘,打量了两眼后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抬眸望向他:

 

“可否借我一用?”

 

“啊……?!您请!”

 

得到物主准许后男子将笛子横于唇边,垂闭上眼眸,呼吸之间笛声如水般逸散在樱花神木的四周,流经生与死的界限、流经千百年的时光。

 

源博雅睁大眼睛,惊艳之色毫无掩饰地写在脸上。不知何时起了晚风,穿过樱花神木繁茂的枝叶,一小群白鸟闻声而至,安然停栖,像是落在浓绿间星星点点的雪。

 

他也像雪。

 

孩子没由来地这般想到。他坐在树下捧着肉肉的脸颊注视着他,在幽远的笛声中注视着他,却根本没发现于黄昏中浅淡的树荫,无法在他的白色狩衣上投下细碎的花纹,也不曾明白他们中间相隔的,远不止眼前四五步的距离。

 

笛声停了,男子也慢慢睁开了眼,回过神的孩子起身跑到他面前,雀跃地开始叽叽喳喳:

 

“先生吹的《长庆子》实在是太优美了!我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版本,可与其他的似乎有些不同?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吹得同先生一样好,那可真是了却一桩心愿啦!”

 

“这曲子还是故友教我的。”

 

男子摩挲了下手中的笛子似有不舍,眉眼间舒展出一份怀念来,伸手将笛子归还时倒十分利落。他侧头看了一眼越发深重的暮色,微笑着对孩子说:

 

“你年岁尚小,勤加练习便是,有朝一日会吹奏得比任何人都好。

 

“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我也该回去了。”

 

“好!”

 

源博雅双手握着笛子深受鼓舞,无比郑重地鞠躬以示感谢后忙不迭地去拿自己放在树下的帽子背起书包,打算再问问这个陌生人能否再见、能否教他。可他一转身,却发现四周毫无人影,那个人便真的像夏日的白雪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见月亮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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